父亲的一生
相較於這個年代，1960也算是一個比較艱難的年代。
我的父親就在這一年出生。
翻閱父親學生時代的成績單，大多科目成績都在八九十分，
可以算是很優異了。
父親因為心繫整個家族，希望自己能出人頭地，
20來歲選擇從軍，海軍的身份是他一生的榮譽。
兵役結束後，他沒有選擇在部隊繼續升任，也沒有選擇體制的分配，
比起教育局長、或是什麼局的局長，他更願意選擇他所嚮往的行業——建築設計。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無所不能。
琴棋書畫，能歌善舞，我們多少遺傳了他的一點基因。
記得很久以前，家中或親戚朋友的新年對聯，都是他承包現寫；
聽過他唱的一些歌，簡直分不清是原唱還是他唱，一點都不誇張；
據說，他跳交誼舞也跳的很好。
我們老家的醫院樓、政府樓、一些片區的規劃等等，都是經他之手設計；
還曾擔任過當地幾任政協委員；
多次被評選為十大傑出青年登報……
在最意氣風發的年齡，他真的做到了出人頭地。
父親對家族每個人都很關心，
誰找不到工作，誰去世了辦喪禮，
誰經濟困難，誰需要托關係辦事，
只要是他力所能及，他都會鼎力相助，
甚至不在他能力範圍之內。
父親的心胸海納百川，容下了這麼多人。
但是父親從來脾氣就很火爆，
這大概是他長期承受的壓力有關吧…
很多事情他不會說，
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少困難和委屈，
只會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裡咽。
後來父親成家了，
30歲前後分別生我和弟弟，
卻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
妻子生了難以治癒的重病。
從此刻起，他應該是給自己暗自下了決心，
無論遇到什麼，
都要用盡力氣成就他的孩子。
他在用盡力氣為孩子們提供好的生活環境。
確實，我們所成長的家庭環境一直波折不斷，
但生活條件卻一直沒有很差。
我排行老大，自小被父親託付給了爺爺奶奶照料，
爺爺奶奶都是教師出身，
從小他們代替父母養育我，
但是兩個老人家一邊帶一個孫子，
一邊還要照顧從小癱瘓的女兒（即是我的姑姑），
十多年這麼過來，也只能是這樣了……
所以我的弟弟便成為半散養的那個孩子，
因此父親工作在外，一邊操心留守家鄉的孩子，
常常需要拜託伯父或堂哥們去解決很多突如其來的狀況。
父親為了撐起這個家，
在外奔波努力自己的事業，
沒有幾何著家，
終於在創業期間，
遇見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組建了一個新的家庭，
生了第三個孩子，
從此父親海納百川的心胸，又多了兩個牽掛的人。
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我，
也沒有想過還能有一天重新獲得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和二弟加入了這個新的家庭，
成為了一個五口之家，
當時家鄉實在沒有什麼發展機會了，
同時父母也考慮到給我們更好的未來，
舉家搬遷到深圳。
當時父親的事業上，
家庭的財政上，其實遇到了很大的困難。
雖說我們的家庭完整了，
但家庭氛圍一直爭吵不斷，
一家人擁有類似的性格，常常是火星撞地球，
而父親長年解決各種內外困難，
卻似乎不太懂的處理小家的問題。
我們一路磕磕絆絆過來，
雖說“和睦”這兩個字對我們來說有些稀缺，
但能一路撐過來也不過因為大家心中仍有個“愛”字，
父親也總是以他自己習慣的方式在秉行他心中的這個“愛”字。
為了孩子們的未來，父母們不遺餘力。
深圳這個地方，能讓人在此扎根，實在太難了。
父親母親經過十多年的煎熬，
供我們上學，想辦法掙錢，
終於在深圳買上了一套屬於我們的房子，
並且又在三年之內，
由這套房換成了三套房的首付，
完成了他們三個兒子在深圳購房的任務。
是的，他們常常掛在口中的話：
“把你們的房子搞定就完成任務了！”
“把你們的婚禮搞定就完成任務了！”
即便我內心既不願意他們說這種話，
但是他們真的總是恨不得把我們需要自己走的人生道路都替我們搞定！
2015年，我結婚了。
父親一直說的是我們的家庭條件一般，
還是實際點把錢留下來給我們過好日子，
婚禮就別辦了，
但實際上，那一場即便是很簡單的婚禮，
對我來說，是還可以再簡化的。
與其說想讓我滿意，
倒不如說是滿足父親自己的心願，
那一晚散席，我和太太陪他歡送完親友之後在路邊等的士，
他那喝醉的樣子和神情，
是我見過的他最發自內心，最開心的樣子。
孩子們的房子搞定了，
大兒子的婚姻也搞定了。
但很不幸的，
由此之後，
父親的工作越來越不順利，
他所遇到的機會都無法順利推進，
更不幸的是，
這個家庭最終沒能撐下去，
父親和母親終究分開了。
大家都不願繼續這十多年的互相煎熬。
那一刻我不斷的問父親，
你們之間到底是否有感情，
否則一直吵吵鬧鬧下去，有什麼意義，
難道是說為了我們嗎？
父親跟我說，
要把大事當成小事，
把小事當成沒事，
家庭的事要當成小事。
或許這話他只是想安慰我，
但我實在無法去認同他這句話。
很多事情他不會說，
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少困難和委屈，
只會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裡咽。
至那時起，
父親和二弟一起生活，
兩個最像的人，卻總是難以同頻，
往往在互相顧慮之中生起更多的煩惱與隔閡。
我隱約感受到父親的憂鬱、孤獨、老化，
但他仍然是在操心他的孩子們。
我總是想製造機會讓他跟他的孫子有更多的相處，
希望能通過孫子緩解他當下的狀態。
但在退休金領了不到兩年的時間裡，
父親還是選擇去工作。
“趁還能做就儘量做咯。”
我確切感受到父親的憂鬱、孤獨、老化，
但此刻的他，依然海納百川，
操心孩子、操心親友。
父親漸漸老了，當年的風光不再，
但我能肯定他的內心依然熾熱，
我很希望自己能儘快的飛黃騰達，
給他優越的養老生活，
不需要再奔波。
我終於做到了，給了他“安享的晚年”，
原本心心念念的大房子，
我終於置換上了，
在百般勸阻下，把父親拉過來跟我一起住，
讓他把工作辭了，安心養老，
給他佈置了一個寫大字的木製案臺和一牆壁的紅木書架，
能讓他安安心心的寫書法；
這個大房子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一角種了很多他精心挑選的盆栽，
他每天在這精心照料這些盆栽，
院子中間有一個比較大的茶几，
專門用來泡功夫茶，這是他最常待的地方，
也常常會邀請他想見的人來家裡喝茶。
院子旁邊有個麻將桌，能時不時邀請他想見的朋友過來，滿足下他的麻將癮。
父親一直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二十多年的咳嗽好不了，肺部有問題，
腸胃不太好，因為當海軍落下的嚴重風濕，
還有高血糖，
還好我太太對健康問題比較注意，
能稍微控制一下父親的一些壞習慣，
能在飲食上改善父親的一些營養問題，
煙也讓他少抽了，
雖然在工作中解決各種問題更符合他的性格，
但此刻在家安心養老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以不用再操勞身體，
可以看著可愛的孫子一天天長大。
他的三個兒子也都獨當一面，
生活、事業、感情都在逐步前進，
不需要他過多的操心了。
這也可以說是美好的結局……
只不過，這所謂的“安享的晚年”，
只是我一直以來想要做到的願望，
它沒有發生過。
事實上是，
剛度過2023年沒幾天，
父親就在宿舍患上了新冠，
頭幾天沒有特別的症狀，
回到家又過了幾天之後才開始感覺心臟難受，
被弟弟送到醫院就立馬下達病危通知書了，
如果不做心臟通血管手術，就九死一生了。
誰知，自推進手術室之後，就開始搶救，
一直搶救了4天，也沒能醒過來。
剛跨進2023年，
在父親剛領退休金不到兩年的時間，
他走了。
大家都意想不到，
我想他自己也意想不到，
在我趕去醫院的時候，
父親沒有跟我說任何的話，
臨進手術室前，也只是不斷的問弟弟，
醫療要花多少錢。
我們只知道，
父親有二十多年的咳嗽，肺部有問題，
腸胃不太好，因為當海軍落下的嚴重風濕，
還有高血糖，
得了新冠那幾天，
我每天都在擔心父親的肺會出現問題，
誰知道出問題的是心臟。
醫生說父親的心血管嚴重堵塞，
這個問題至少三四年前就會有反應，
但是家裡所有人，所有親朋好友同事，
都說不知道他的心臟有問題。
很多事情他不會說，
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少困難和委屈，
只會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裡咽。
父親比平常人還要能忍，
可能他自己也以為，
這次也還可以撐過去。
我十分堅信，他很想醒過來，
他還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
但終究身體還是太疲憊了。
父親進醫院，
我們兄弟三人很快的重新凝聚在一起，
這有點像是他在用這種方式，
去改變他生前一直無能為力做到的事情。
這兩年父親憂鬱，孤獨，老化，
但他心中仍然有放不下的情愫，
父親沒有明說，
我隱約能感覺得到，
但我仍然無能為力。
我當時問他的問題“你們到底有沒有感情”，
在這幾年裡即便在父親的沈默中，
我其實也得到了答案。
那天我們兄弟三人整理父親的遺物，
看見一堆能代表他一生榮譽的證件證書，
被他隨處放在屋子某些抽屜裡，
當我們打開他的保險櫃時，
裡面放著的全是我們一家五口的戶口本、照片和證件，
父親每天跟我通電話，
往往都是關心我的情況，
孫子的情況，
當問到他的情況時，
都甚少愛提，
正如這抽屜和保險櫃的關係。
而我，也只是同樣的問他，
“吃飯了沒？”“工作忙不忙？”“身體怎麼樣？”
沒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內心。
對於他牽掛的人，他擔憂的問題，他的煩惱，
我沒有太多的過問，
因為對於這些問題，
我只有很深的無力感。
最終也還是讓他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他從來都拒絕去體檢，
或許是真的知道他潛在的問題，
害怕查出問題然後為他花太多的錢，
幾個月前，他的工資被拖欠，
退休金也還沒發，
真正山窮水盡的時候，
才開口問我借三千，
我給了五千，
沒多久退休金到帳，
還想馬上還給我。
父親總是很擔心因為他給我增加壓力，
每一回問他有沒錢花，
都會說：“有！沒錢我再跟你說。”
每一回給錢他，
都要當成欠款記下來。
實際上我才發現，
他已經困難到焦頭爛額了，
也不願跟我明說。
他永遠把自己放在最後一位。
他對所有人的愛都藏在每一通看似無聊的電話裡，
藏在每一句純粹的噓寒問暖中。
那天從手術室被推出來，
因為ICU沒床位，只能渾身插滿管子在看護病房維持著，
我陪在昏迷中的父親身邊一直到天亮，
我緊緊握著父親冰冷沒有知覺的手，
用袖子擦掉他頭上的汗，
我們從來沒有過這種親近的行為，
但這次我必須這麼做。
一整夜，我不斷在父親耳邊說著，
“爸，堅持下去，我在這裡陪你。”
我堅信他也很想挺過去，
他還有很多要擔心的人，
聽到隔壁床突然離去的病人，
病人家屬哀傷的哭啼聲，
我忍住眼淚和心態，
更加握緊父親的手。
“爸，一定要堅持下去！”
父親的突然離去讓我太不甘心了，
我不甘願他在這個狀態下離開，
我還沒有為他做什麼。
對於這些無力感我感覺自己無法有所作為，
進而衍生成為此的愧疚，
最終釀成永遠的遺憾。
如今對於換房的目標忽然失去了意義，
感覺做什麼都失去了意義，
我除了努力繼承他的意志，
照看好兩個弟弟，關心好周圍的親友，
希望能跟他一樣海納百川，
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十多年前奶奶去世，
父親給她風光大葬，
家鄉有頭有臉的人來了很多；
三年前爺爺情況不好，
父親和大伯，還有二弟，
連續兩個月輪流沒日沒夜的照顧到爺爺離去，
葬禮也安排的妥妥貼貼。
沒想到這麼快輪到父親自己，
我連像樣的告別儀式都無法給到……
感覺以後的日子，
如果我過得不好，父親不會安心，
但如果我過好了，那對父親會更加的遺憾。
想要給父親“安享的晚年”，
再也再也給不了了……
爸，為什麼你不能再等等……
我真心希望，
父親是真的覺得解脫了，
我堅信他直到最後一刻也在努力抗爭著，
希望他是看到我最後做了點努力，能讓他安心離開的，
希望他能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很想再跟父親通一次電話……
